說起北京,就會讓人想起她的暮鼓晨鐘。


晨鐘催著人睜開惺忪的雙眼,去迎接灑滿大街小巷的晨光。打開的城門,就像晨起的人張開大嘴打出的一個悠長的哈欠。早點攤上蒸汽彌漫,一碗豆汁兒入喉,提振了一天的精氣神?;\中鳥兒的啁啾,是北京人一早最舒坦的樂音,踱進大街小巷的腳步,踩響了一整天的鼓點兒。


傍晚,斜陽夕照,城門也在長吁中緩慢關閉,猶如一個人合上眼簾,但燈火明媚,飯館里的酒酣耳熱,爐灶火光蒸騰,夜市里別有一番喧囂,深夜胡同中的打更聲咚咚響起,夜宵小販那一聲悠長的叫賣,乘著夜氣送入一籠清夢。


北京,又在沉沉夜夢中等待著新一天的早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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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出自新京報·書評周刊9月8日專題《早晚北京》的B04-B05。

B01 「主題」早晚北京

B02-B03 「主題」起早——就好這一口兒

B04-B05 「主題」晚晌——夜還長著呢

B06-B07 「書展」當讀書成為一種日常

B08「書展」書評周刊在市集


撰文|邱實


當長庚星落上東華門城樓,一座城市的活魂才剛剛被喚醒。


你眼前的,是黃昏中六百年宮殿漸濃的剪影。王公大臣的車轎曾從這座城樓下戰兢而入,又悻悻而出,天仗禁衛正在收卷疲倦的旌旗,交割風蝕的兵甲。


你轉過身,三陣低沉的鼓響,由近及遠,電燈漸次點亮,照出一條現代街市的筆直輪廓。滿城的三尺黃塵尚未安歇,正在燈光下為旅人變幻時空。了卻白日差使的人們,從各式中西建筑間的陰翳里閃現,朝著燈光,去尋街市另一頭的喧聲與弦歌了。


一個影子從你身邊一晃,轉角駛入燈光,一頂轎子,一臺黃包車,或是一輛轎車?你瞥見乘客的半張臉, 卻分辨不出它的主人屬于誰,屬于哪個時代—— 一位大家閨秀,還是一位飽學鴻儒?一名異國商旅,或一位落魄文人?但你們有著相同的目的地。


歡迎來到北京的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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歡迎來到北京的夜。李夏恩 攝。


皇城摩登


你追隨那頂轎子,辭別東華門,沿大街向東徑出東安門。左右胡同間鉆出昔日府院雜役與墮馬的貴胄,鮮衣怒馬的新式大學生自北而來,高鼻深目的洋裝紳士從南匯入。你見街道兩旁的攤鋪店肆越長越寬,一線燈光終于化為廣廈通衢。你正站在摩登的十字路口——東安市場,北京第一所官督商辦的綜合性定期市場。


此時若乘上熱氣球升至半空鳥瞰,一百年前的北京核心城區的燈火與今日并無二致。光點最繁密之處,依然是這皇城根兒、使館區兩者延伸相交的街市——王府井大街。西通宮殿,南鄰東交民巷使館區與海關總稅務司署,東望外務部、協和醫院、政要官邸,北越隆福寺、圣若瑟堂與北京大學三校區,指向“北洋心臟”陸軍部和海軍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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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水牛兒》,作者:保冬妮,繪圖:黃捷,版本:新疆青少年出版社,2014年1月。


享受夜晚曾是統治者的特權。暗夜民戶中的燭影火光,總令朝廷疑心又是歹人的作亂密謀?!洞笄迓伞吩幎ㄒ桓c(如今日晚八點)開始宵禁,違者杖責五十。直至十九世紀末,東交民巷先后亮起電燈,朝廷亦步亦趨,首先點亮御花園儀鸞殿。電線從宮廷,王府,使館,機關,漸次惠及民間。1906年,幾位實業家奏請創辦“京師華商電燈股份公司”,為內城商戶和繁華商業街鋪展電燈。正如電燈所昭示的,禁令阻擋不了流通和消費的渴望,對夜晚的統治權從皇宮大內轉移到摩登商街。


東安市場曾是八旗神機營的操練場,同王府井大街(原名王福晉大街)周圍的王府、貝子府、公主府一樣,推位讓國,建起二層樓房,租予商戶日夜營業,至晚間尤為紅火。四方游客初到北京莫不慕名而來,“必以市場巡禮為必要之游程”。


德國記者恩斯特·柯德士1936年走進東安市場,頓感目眩神迷:


“人們彎來拐去地靈活穿行在胡同、小巷里,走過一個個攤點和行駛著的售貨手推車,經過一個個小廣場和角落。到處都能買到極便宜的商品:帽子、褲衩、刀劍、炒菜的銅鍋、鍍金發卡、絲綢、錦緞、棉布手帕、氣球、腌制的海產品、煮熟了的小豬仔、棍子上穿起來的糖葫蘆、布丁甜食、孩子和婦女都愛吃的棉花糖、香煙以及其他的香煙制品、咖啡,還有活雞、油炸雞、豆漿、種類繁多漂亮極了的鮮花和金魚、鰻鱺,還有鮮活的農產品、水產品,也有直接可以食用的各類食品。集市上還有表現血腥戰場的油畫印刷品、文具、古典藝術繪畫作品、各種用途的瓷器、古董……簡言之,應有盡有,所有人們能夠想到的東西。這里所有的商品都可以議價,砍價的幅度令人吃驚!”


他徒勞地枚舉品類之盛,幾近語無倫次。從列舉商品的順序來看,他依次經過服裝區、日用品區、零食攤,最后抵達文玩書市,尚未來得及登上戲樓、茶園和球社。原本期待著一個歐式商場,卻意外闖入一幅時代風情畫。


這是多么奇怪的畫作:絹本設色的宣紙抹上了西洋油彩,青花釉質的瓷器里行著火輪船,漆木雕花的窗欞里擺著咖啡和香煙,熟練操作鋁制機器的攤主喊著京腔吆喝,鄉土瓜果上反射出電氣燈的珠光……數百年的時空被壓縮在一種透視法中。歐洲的訪客,方才擠進人墻欣賞“東方”風情,轉而發現來自老家的品牌貨被“腰斬”砍價,回過神來,又憑職業本能捕捉到風光之下的社會現實:


“東安市場就是大中國的縮影。富裕與貧窮、華貴與悲慘,都集中、擁擠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。某一個角落,在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可憐地乞求路人的一點點微薄施舍的同時,你就能看見旁邊站著一位珠光寶氣、綾羅綢緞的貴婦人正在花數百元購買一枚鑲嵌著寶石的真金胸針?!?/p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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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閑置的皇城:20世紀30年代德國記者眼中的老北京》,作者:[德] 恩斯特·柯德士,譯者:王迎憲,版本:北京大學出版社,2013年12月。


這里既非十里洋場,也非廟會趕集,抑或兩者皆是。身居古城,可以遛彎逛集之心態,飽覽有如上海外灘與香港九龍一般的“西洋景”,又可盡情砍價不失鄉土本色。摩登青年來尋“洋氣”的玩意兒與書刊,“密斯”們四季穿著隱露肌膚的夏衣,就連道學家也不免要品評一下滿街翻飛的“白胳膊”。


“時斷時續的游女,都在薄的衣上加著短的毛線外衣,秋是顯明地證明著是深沉的……轉入了另外的一條場面時,迎面蕩來幾個全是嬌媚的笑靨,濃馥的香氣,潔麗平整的服飾的波紋,夏季的汗臭和初春的情熱都早成為過時的貨色了?!保疽住稏|安市場巡禮》,1933)


“浮薄少年,涉足其中,可以流連竟日,因為獵艷之游,目挑心招,輒復遇之?!保ㄖ殁帧稏|安市場》,1933)


吆喝聲里佳人笑,香水撲鼻夾汗臭。在這皇城的東街,舊紳士與新青年,洋人和土著,就這般竟日里兩下端詳著,不覺已過去百年。今再相逢,只化成一句京腔招呼:


吃了嗎您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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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剛停,夜晚就到了,天也黑了,胡同里被雨水敲打了整天的石鼓墩,也恢復了尋常的沉默,只是顏色依舊黯淡了一層。圖片來源:保冬妮著 黃捷繪:《水牛兒》。


君子燒烤


東安門與王府井有北京最精致的飯店酒樓。文人雅客、部會要員宴請聚餐,首選東安門的東興樓。廚房臨街,木柵為窗,用料火候被食客看得分明,人道是御膳房的手藝。二三十年代,乃山東菜在京城的黃金年代?!翱腿艘幌撇己熯M去,柜臺前面一排人,大掌柜的,二掌柜的,執事先生,一齊點頭哈腰‘二爺您來啦’,‘三爺您來啦!’山東人就是不喊人做大爺,大概是因為武大郎才是大爺之故?!保簩嵡铩蹲x<中國吃>》)


因北大與東安市場實在太近,《新青年》、語絲社同人的聚餐常在東興樓。新文化運動前后,魯迅與胡適下班后同游東安市場,旋即會飲于東興樓。


“夜胡適之招飲于東興樓,同座十人?!保ā遏斞溉沼洝芳何次逶露眨拔绾蠛m之至部,晚同至東安市場一行,又往東興樓應郁達夫招飲,酒半即歸?!保ā遏斞溉沼洝芬痪哦甓露呷眨?/p>


梁實秋自幼便在東興樓吃席,回憶起當家好菜“芙蓉雞片”:“取雞胸肉,細切細斬,使成泥。然后以蛋白攪和之,攪到融和成為一體,略無渣滓,入溫油鍋中攤成一片片狀。片要大而薄,薄而不碎,熟而不焦?!?林語堂的形容略微夸張:“吃了東興樓的芙蓉雞片,你會覺得這只雞沒有白死?!?/p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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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麗莎白·基思繪制的1910年代老北京之夜??梢钥吹诫鼥V夜色中,飲食店里的燈火隔著窗欞照到外面來,染得過往的行人身上一片暖色。門口還挑著“便飯鋪”的燈籠,引著夜來饑腸轆轆的人過來。


東興樓一桌酒席十六元,相當于小學教員的半個月工資。尋常游客可還是首選東安市場北門外的東來順。樓高三層,呼朋喚友時可上樓就座雅座單間,涮羊肉、煨羊肉、爆羊肉、醬腱子、它似蜜(蜜汁羊肉),大快朵頤。若一人前來,也不必登樓,可就一樓或馬路對面的平民部覓食。


學生時代的張中行是東來順的??停骸耙麓镏皇山清X,那也可以走進去,吃二十個餃子,喝一碗粥,總共九分錢,大大方方給一角,聽一聲 ‘謝’,走出,到丹桂商場,選一角錢的舊書一本,高高興興地走回學校?!?/p>


若要更加豪爽快意的吃法,就要離開東安市場的摩登,到南城的煙火深處去尋。宣武門烤肉宛彼時遠近馳名??拷鼑鴷?,不用刻意尋找,循著夕陽西風中的松柴肉香,聽從自己的肉食天性,遠遠地便被勾了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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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北京炙子烤肉,實圖拍攝,就不說是哪家兒了,自己琢磨去吧!


據眾多民國食客的描述,肉鋪下午三點起營業,共有三進,最外面是竹篾搭成的涼棚,一張臺子占住街角,最里面是喝茶食粥的雅座,二進是鋪主切肉的柜臺和燒烤庭院。張中行形容“切肉的是個五十上下的大漢,想來就是鋪主宛某了。他相當胖,渾身只穿一條單褲,最高處在肚臍下一寸許?!钤谒阗~的時候,他的刀不停,仍在切?!迸Fぜ堃粯颖?、巴掌一般大的牛羊肉,用碟兒盛著,放在柜臺或彈板上。庭院并排兩個烤肉爐,圓似磨盤,上面扣著中央高四周低的鐵炙子。炙子由并排的寬三四分的鐵片組成,透過縫隙,看見下面燒著大塊的松木柴火,鐵片上牛肉的油汁正在融化。


“這里爐子四周,圍了四條矮板凳,可不是坐著的,你要是坐著,是上洋車坐車踏板……你走過去,可以將長袍兒大襟一撩,把右腳踏在凳子上?;镉嬜詴讶馑蛠?,放在爐子木架上。另外是一碟蔥白,一碗料酒醬油的摻合物。木架上有竹竿作的長棍子,長約一尺五六。你夾起碟子里的肉,向醬油料酒里面一和弄,立刻送到鐵甑的火焰上去烤烙?!保◤埡匏讹L檐嘗烤肉》)


這種今日稱為金雞獨立的“武吃”把式,才是炙子烤肉的經典吃法。至于北京人習慣哪只腳踏上板凳,張恨水說是右腳,張中行說是左腳??紤]到張中行先生乃左撇子,似乎標準吃法應是踏上夾肉一側的腿,長棍子翻烤頗費力,可以手肘抵住膝蓋。因為炙子頗高,圍爐人多,每人站得一角,頗為方便。陌路同好,甚至可拼爐同烤。


“大家全是過路人,誰也不認識誰??墒歉魅嗽陉瞪险家粔K小地盤烤肉,有個默契的君子協定,互不侵犯。各烤各的,各吃各的。偶然交上一句話:‘味兒不壞!’于是作個會心的微笑?!?/p>


不唯李逵做派的豪爽漢子,女客亦喜歡烤肉,但必是坐在雅間長凳,就小爐文火,將狐皮大衣之類交由堂倌存放室外,以免煙熏。海達·莫理循回憶在烤肉宛的經歷,回避了單腿烤肉的細節,卻記得掌柜報賬時坦坦蕩蕩:


“飯店并不用賬單,當你吃完飯后,掌柜的大聲報出賬單——多少盤牛肉、多少個燒餅、多少斤白酒——通過這種方式,飯店里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你已經吃得很好,他們也感到高興。當你付錢的時候,所付小費的數目也被大聲報出?!?/p>


畢竟“十幾條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,一面烤肉,一面烤人”,吃慣精細的梁實秋先生頗覺難堪,更推薦正陽樓的八仙桌小炙子烤肉,那里地方文靜,女客更多。尤其秋日,烤肉之前先用天津的螃蟹,烤肉后用芝麻燒餅和汆大甲(蟹螯高湯),但這就不是雅俗共賞了了。


時人多謂炙子烤肉乃滿蒙游牧遺風。獨汪曾祺先生不以為然,走遍內蒙古與西北回民區,牛羊肉吃法不過是白煮的手把肉與烤串,并無切片炙烤之習俗。就連“烤”字也只是近代發明,如齊白石在烤肉宛匾額上的注腳:“諸書無烤字,應人所請,自我作古”。炙子烤肉,與其說落地生根,更似土生土長,是這民族薈萃、新舊雜陳的北京城的又一杰出代表。


“大火烤著,外面的衣裳穿不住,大都脫得只穿一件襯衫。足蹬長凳,解衣磅礴,一邊大口地吃肉,一邊喝白酒,很有點剽悍豪霸之氣。滿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,這氣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?!保ㄍ粼鳌顿N秋膘》)


夜間圍立小爐,任酒肉入豪腸,向食客傾訴白日里的委屈,家庭生活的失意。在這原始的一吞一吐,困乏的身心重新又生長回來,又能迎接新一天的摔打了。即便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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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即便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?!眻D片來源:保冬妮著 吳翟繪:《鐵門胡同》。


流水天街


至此,你也只看見北京夜市的零星火光罷了。


《午夜北平》的作者保羅·法蘭奇用“金絲鳥籠”來形容洋人居住的東交民巷。而東興樓、正陽樓上的先生太太們,關心食物肉質,遠勝過關心引車賣漿者的生計。對于懸浮的瓊樓來說,正陽門外是無盡的蠻荒暗夜,污水橫流,猛獸遍地。但四方佳肴總會從暗夜之中變戲法般出現,源源不斷地送上餐桌。


出正陽門,沿今日中軸線南段前行,直至天壇和永定門車站前。這里確曾有明溝排泄穢物,爐灰填塞洼地,暴土永遠飛揚著,尤其在人群擁擠時,雖然偶爾會稍為滅跡,然而也只是在黃昏的一剎那。這里有個不合時宜的地名,天橋,天子之城的入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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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鐵門胡同》,作者:保冬妮,繪圖:吳翟,版本:新疆青少年出版社,2010年3月。


自清廷禁漢人入城,人們便在三座南城門外,聚市為坊,搭建起一座平民新城。填鴨、牛羊在通州喂肥,由通惠河水路運達南城菜市,天津、漢口來的鐵路旅客在永定門下車集散。這里日夜輸送著偉大皇城的養料,也吞納著新城市難容的穢物。


“高低不平的土道旁,連綿地都是地攤,穿的、用的,甚至于舊書和古董,色色都有。我跟著螞蟻似的群眾在這土道上擠向前去;前面密密層層排著小店鋪,露天的小食攤,茶店,小戲館,蘆席棚,木架,和醫卜星相的小攤,胡琴、鑼鼓、歌唱、吆喝的聲音,在我耳鼓上交響著?!保ㄒ恕短鞓蝻L景線》)


麻木、焦慮,卻又拼命向上生長,是天橋的普遍面相。1935年北平《市政評論》發表的《天橋素描》稱:“有的是因了家庭破產,而失了學的流浪青年,有的是因為受不了官家的橫征暴斂,納不起苛捐雜稅,繳不起租價,被生活迫害著不得不放下鋤頭,打窮鄉僻野里,跑到繁華的都市來找活做,而又失望的莊稼人。有的是曾在沒落途中用過死勁,還有那些逃災逃難,無家可歸,已淪落成叫花子的男人女人,更有不少的受了掌柜的囑咐,出來取送貨物,而偷著來玩會的小伙們……有許多擺攤的,一見到警察的影子,便眼疾手快,溜之大吉,當然啰,這么著,便可免掏兩大枚的攤捐啊?!?/p>


沒人能阻擋討生活的人群落腳城南,正如無法阻擋流水匯入溝渠。清廷曾在每個胡同口豎起宵禁的大柵欄,庚子之火焚毀前門和四千家店鋪,國民政府將政府機關南遷,并查禁夜市長達八年,但夜市依然紅火。只因官府的大人們也要依賴販夫走卒呢,于是市政當局方知因勢利導,削平土地,鋪筑馬路,開通電車,栽植藕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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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德尼·甘博拍攝的1919年的北京的貨郎擔與孩子們。


魏元曠《都門懷舊記》道:“自正陽門前至天橋,馬路寬十余丈,平坦如砥,車馬馳驟,狂疾若風雨。入夜,兩旁燈火,密如繁星……外城青云閣、勸業場,皆羅列百貨,間以球場飲憩之室,男女履舄,終日恒滿?!迸飸魠^天橋終于被接納為商圈之一。


錢歌川1934年曾游天橋,感慨:“慣在北平王府井大街或東交民巷一帶走動的人,他們是不會知道人間有地獄的。一朝走到天橋,也許他們要驚訝那是另外一個世界。殊不知那正是我們這世界的基礎,我們這個人間組織的最大的成分呢?!保ā队文吝z風》)


這里有窮人演給窮人的戲劇,極葷極辣,又痛徹骨髓?!疤柌环重毟坏仄照罩麄?,使他們在日中不至受凜?!卑兹仗恍芈侗?,夜間結幕而居,最多到徒有四壁的“雞毛店”投宿。一日吆喝換得一個大餅一碗稀粥便足以果腹。只靠一句“在家靠父母,出門靠朋友”的開場白,就又能無休無止地變出戲法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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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的北京,也是個養窮人的地方,一碗稀粥果腹,一襲破衣蔽身,就這么挨著、受著、過活著。圖片來源:王羽儀先生繪《舊京風俗百圖》。


看客也是同一般人,看看雜耍,聽聽玩藝,乃至一窺西洋鏡里的香艷照片,精神上都似得了無限的慰藉,忘卻了終日的疲勞。如逃到天橋的駱駝祥子,城市棄兒們惟在看戲中有了一點當家做主的感覺。一旦他們可以消費和品評,他們就在這城市中也有自己的部落,自己的歸屬,自己的偶像了。


在這混沌而熱烈的夜市中,走出了梅蘭芳、馬連良、馬三立……如今你也在路西隨意轉入一家戲園。來的都是座兒,園主敞開大門,把爐火燒旺,融化了你肩頭的雪。你望著臺上戲里春秋出神。夜市究竟是如何消化了世道瘡痍與人間涼薄,卻生產出了殿堂級的藝術的呢?恐怕這是世上最奧妙難解的戲法了。


這時一塊熱毛巾擦著你額發飛過。無論擦臉的,還是扔毛巾的,都對你嬉笑致意:別擔心,這里亂中有序。你也要了一條,捂上臉頰的溫熱,讓你血脈賁張。


夜還長著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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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咿咿呀呀”的唱戲聲在夜中的舞臺上響起來,手中提著的燈籠迎合著面前的喧囂,也拖長了身后的影子。圖片來源:保冬妮著 吳翟繪:《鐵門胡同》。


鬼市門開


由天橋回城的路有三條:徑直走正陽門,過東小市、花市大街回到崇文門和王府井,或穿過琉璃廠、西小市回宣武門。


小市俗謂“鬼市”,指其宵集晝散,便于燈火闌珊處發不義之財,貨未必真而價必不實。上至商彝周鼎、漢鏡唐琴,下至破衣爛衫、碎銅爛鐵。傳說中,王羲之的《此事帖》真跡、《紅樓夢》后四十回的殘稿、《浮生六記》作者沈復的畫,都曾出現在鬼市中。


夜游者提著馬燈趨之若鶩,不求撞見傳說中的皇宮秘寶,僅秉著訪古嗜好,廉價打撈些前朝碎影,已自得其樂。興之所至,收入袖中,匭藏經年,示于眾人,又是不辨真偽。自云舊時風物,蕭條異代,幸甚有此物,可令世人再遇往逝魂靈。


至此,你已見北京的夜完成它全部的工作:它重組了權力空間,填補了身體氣血,升華了情感悲欣,最后回收了文化記憶。經過一夜新陳代謝,物件、人世、王朝都可以開啟新的輪回了。


返程路上你可能趕上七月十五盂蘭會?!袄@城秋水河燈滿,今夜中元似上元”。孩童不解鬼門開,荷花叢里放河燈。河燈乘著秋水,自什剎海漂進御河,漂出水關,沿著護城河,漂過狐貍塔,一路繁星地漂向東方發白的天空去了。


剎那間一切消失不見。哪里有什么御河水關?那里已是通衢大道。天橋攤幕處蓋起藝術大樓,煙熏火燎的烤肉鋪改做電爐明堂,東安市場還在,櫥窗擺出國際潮牌與電子產品。只有六百年的宮殿如故,再次開啟白日的主宰。


你方才想起你追逐了一夜的轎車和乘客,似乎載著北京城所有的神秘,與夜色一起消失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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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夜歸來的人,天地間都是冷的,只是這一點人間煙火溫暖了他。圖片來源:保冬妮著 吳翟繪:《鐵門胡同》。


撰文/邱實

編輯/李陽

校對/薛京寧